夜鶯與玫瑰

她唱到了由死来完成的爱,在坟墓里永远不朽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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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记得当时年纪小,你舞扇子我撒娇



郭十七的本名其实并不叫郭十七。


至少在当年他师父将兜着他的破竹篮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时候,哭得涕泗交颐的他枕边还夹着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一个江流儿父母的无奈与苦楚,当然还有他的本名。可惜那些凄惨的过去都随着君山的流水伴着桃花去了,郭十七至今都记得,那时年少轻狂,也不知怎么就想起来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和母亲,他颠儿颠儿地跑去找无所不知的师父询问。结果他的好师父抱着酒坛睡眼惺忪地抬头看他,一开口翻出个酒嗝熏得他直接呛出了泪。


“那张纸?大概被你哪个师兄拿去垫桌脚了吧。”


“……那师父您还记得上面写了什么吗?”


“啥,”十七师父挠了挠脑袋,嘟囔了几句,“我也不识字,你问我有用吗?”


郭十七蹲在角落里生了几天闷气,脑袋突然转过了弯来。他掐指一数,十七十七,写起来不过横竖撇竖勾四画,意外地适合他这种目不识丁的文盲。


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郭十七前面还排着十六个师兄师姐。他们大多都是像自己这样的孤儿,被师父师叔捡了回来,从拖着鼻涕的时候就看帮里的前辈们打拳喝酒,大些了有样学样,一碗白水被品出了上好女儿红的滋味。三月君山花似雪,粉嫩的颜色染得山头一片片快赶上夕阳的艳丽了。郭十七和关系好的师兄几个囫囵着师娘熬的桃花粥,排排坐在总舵的溪水边上,好像他们数着数着水里的花瓣,手边坛子里的白水就变成了酒。




“小十七,你可见着阿九了?”


郭十七嘴里嚼着半只烧鸡鸡腿,听到四师姐的声音时心道不好,反射性地想往灶台底下钻。


偷吃这事儿当年他还小的时候师父干过,被四师姐挂在他们住的那间破茅屋外面的歪脖子柳树上整整一宿。他们十七个师兄弟里老大老二不管事,老三常年不在君山,四师姐大概是继承了前面三位全部的男子气概,一开口便是“君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四师姐咣地推门进来,他手一抖直接把手里的半只鸡全塞进了灶灰里。


对方似乎没看出什么端倪,揪着郭十七的耳朵将他拎了起来,“听见我说话了么?”


郭十七死命点头,一口肉梗在喉咙口不上不下,他差点捯不上气暴死当场。待他缓过劲儿来,这才有功夫空出一只耳朵听四师姐抱怨什么。大意是今天轮到老九煮晚饭现在太阳要落山了却不见人影,总不能让大家饿肚子云云,四师姐一抱怨起来没完没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郭十七才得以逃脱魔爪。


他揉着自己通红的耳朵,趁着女魔头一个不注意踩着大轻功迅速逃离了她的视线。


掌法棒法郭十七都不是那么精通,唯有大轻功上手奇快,他经常自我安慰说现在是和平盛世,学那些打打杀杀的技巧也无处可用。这般自暴自弃的结果就是愈发跟不上同僚们的武学进度,别人打拳练棍,他盘着腿看蓝天白云,别人切磋技艺,他看蓝天白云,哪怕是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他还有他的隼栖夜可喂。


和他臭味相投的还有他九师兄,长得白白净净,总是眯着眼笑得风轻云淡,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郭十七总觉得老九比起丐帮更适合纯阳,如果换上一身道袍,老九做个飘飘欲仙的江湖骗子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思索间他落在太平村的小码头上,船夫见怪不怪地冲他打了个招呼,他想了想,两步迈上前去询问道:“九师兄今天也来了吗?”


船夫点了点头,指了个方向给他:“今天也在私塾旁听呢。”


十个丐帮弟子里大概有九个都是文盲,而他九师兄便是那个例外。


他踩着一路青草石子小跑进村塾的院子里,老九正攀着墙壁从窗子往里聚精会神地听着读书声。


郭十七上前去拍了对方的肩,老九转头见是他,一双细长的凤眼几乎要迸出精光来。老九掰着他的肩膀,狂喜道:“十七小子,你来得正好!”


说着见郭十七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老九从怀里掏出了张折得精精致致的手帕出来,那上面拿红线绣着一把展开的折扇,看上去价格颇是不菲。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手帕,从里面拿出一张同样折叠起来的白纸,上面写着字。老九将纸在十七面前虚晃一下又迅速收好,依依不舍地递了给郭十七。


“你这样子我可不敢收,这玩意儿是什么这么金贵?”


“不瞒你说,师兄想托你出去走一趟,把这信笺送给瘦西湖边上秀坊的一位姑娘。”


“行,包在兄弟身上,不过老九啊,”郭十七接过来,“你实话跟我说,你什么时候勾搭上秀坊的姑娘了?”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郭十七耸了耸肩,“盘缠呢?”


“师弟别闹,大家都是乞丐,哪儿来的盘缠。”




郭十七发誓,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君山。


实际上年过二十还没出门见过世面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晓得,也正是因为晓得,所以当郭十七揣着从老九那里搜刮来的一点点盘缠坐上往扬州的渡船,才会兴奋得食不下寝不安。好像扬州的夜空比君山要多一轮月亮似的。


待天边泛起青白,他方才感到一丝困意,掉头回船篷里睡下了。


然而这一睡不要紧,他醒来时一摸枕下,装着盘缠的小包早就不知所踪。时值正午,渡船早已停靠码头许久,不知船家因为什么原因一直没叫醒他,这会儿船上的客人走得干干净净,也没法追究行窃的是到底何许人也。唯有他一直放在怀中的信笺幸免,郭十七整个人都傻在了码头前。


没有盘缠,他总不能游去七秀坊吧。


姑且不提送信的任务,他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肚子里敲锣打鼓,郭十七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小贩叫卖香软白嫩的馍馍,口水淌了一地。他从扬州城一路溜达到再来镇,蹲在镇子的牌匾下思索许久,摸出腰上一直别着的破碗。


丐帮,天为被,地为铺,到哪儿都饿不死。


这也算得上是捡起老本行吧,郭十七乐观地想着。


“少侠,”他身边的老人家慈眉善目,叫住他说,“老夫看这位少侠印堂发黑,老夫掐指一算,少侠近日忌出行啊,小心破财。”


“谢谢,您说得很有道理。”


“不如由老夫来给你指点一条明路……”


郭十七真诚地接受了老半仙的建议,代价是破碗里为数不多的几枚铜钱。


于是第二天他饿着肚子换到了再来镇的运河边上。


遇水则得生,郭十七恨不得跳进河里泡两天。


第三天他趴在地上连挪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至少在君山,他还没从来没有为吃不饱肚子苦恼过。


“喂。”


细小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郭十七吃力地抬起了头,声音的主人穿着镶着金边的绸缎绣鞋,再往上些,他正对上一双猫儿般的金银眼。


“要饭的,你挡着我的路了。”


粉色的衣裳包裹着画里走出来的人儿,红唇白齿,颦笑间双颊飞上两朵绯云。


郭十七整个人就像魔怔了似的,他没法将视线从眼前这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身上移开。他在君山见过很多小女孩,这个年纪大多都抱着酒坛耍得一手好棍法,带着在地上滚出来的浑身泥巴和擦伤,一笑就会露出缺口的白牙。不像这个,搽着胭脂,精致得好似摆在集市上卖的瓷娃娃。


他盯着女孩,女孩也看着他,就这么过去了几秒。


“这位漂亮的小姑娘!行行好打发点吧!”


他直接抱住了女孩的小腿。




稍微冷静下些,郭十七的脑袋里被老九曾经念叨过的词句给挤满了,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云云,虽然他不太懂个中意味,但总是好的吧。


女孩子虽然皱起眉,露出了有些嫌弃的神情,却还是将郭十七叫了起来。他们进了不远处的一间小饭馆,女孩点了些荤素兼备的饭菜,郭十七一闻见菜香,简直感动得涕泗横流。


“小姑娘你真是个好人。”他狼吞虎咽间冲着女孩说道。


女孩颔首,“师姐说要多行善。”


“我会报答你的!”郭十七抓住女孩放在桌上的手,真诚道,“在下郭十七,丐帮霸下弟子,不知小姑娘如何称呼?”


“陆衍,七秀弟子,菡秀苏雨鸾门下。”


他愣了愣。


郭十七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了手帕包裹着的信笺。


“请问陆姑娘……知道这位叶霓裳么?”




有诗云,西子湖畔西子情,楼中楼外雨霖铃。画廊绣舫霓裳舞,小桥流水叶娉婷。


郭十七随着陆衍到秀坊之时正是细雨绵绵,远看忆盈楼有着烟雨朦胧之美,等到渡船靠上码头,近看时更能发现歇山顶上青蓝的琉璃瓦光彩夺目。陆衍撑起了油纸伞,伞面上绘着红白双色的锦鲤,她回头看了十七一眼,踮起脚试图将伞撑过十七头顶。


“我来吧。”


十七接过伞,伞柄微倾,将陆衍罩在里面。


一路将他引到二十四桥,陆衍抬手指了个亭亭而立的背影。


“那位,就是你要找的人。”


到了眼面前,郭十七偏偏开始扭捏了。他攥着手帕挪动过去,对方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一般转过身,冲他颔首,丝毫看不出意外之情。郭十七将手中的物件递了出去,拘谨地端端站着,看着对方展开手帕和信纸,直到眉眼间盈满了笑意。


真是非常好看的人。


郭十七一时之间突然羡慕起了老九。


紧接着陆衍冷清的猫儿眼毫无征兆地跳进了他的脑海里,十七转头,发现陆衍不见了。


“辛苦你了,”秀姐抿唇,“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在秀坊多待些时日,能顺便将回信给阿九带回去……”


郭十七鸡啄米似地点头,“好好好,没问题的,包在我身上!”


他向秀姐挥手道别,一边在秀坊闲逛。郭十七曾立志做一个注重内涵的人,但现在什么都可以见鬼去了,他并不在意那些。


喜欢上一个人就像吃一顿饭一样简单。


当然也有可能正好是因为陆衍请他吃的那顿救命饭,让小女孩在他心里散发出了佛陀的光辉。




当郭十七在秀坊做了五天米虫回到君山之后,他声情并茂地对老九描述了这次经历,尤其是陆衍——那天他在水云坊找到了正在跳舞的陆衍,朱红的扇子抛起来又接住,在空中划出圆弧。老九听毕发出了鄙夷的啧啧声,“本以为我已经很不要脸了,没想到你更不要脸。”


十七献宝似的掏出一只玉钗,“你看这个,是陆姑娘给我的信物哦。”


“啧啧啧。”


“我邀请了陆姑娘来君山玩,她答应了。”


“什么时候?”


“七日后。”


提到时间,老九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打断了郭十七的自我陶醉:“十七小子,你知道师父最近心血来潮要验学么?”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七日时间,要是查验的是平日里闲散的功夫,郭十七是万万不用怕的,只是这样一来也不需要查验了,毕竟人人都知道如何休息。只是一说到实打实的拳脚,他可能连师叔家收养的小师弟也敌不过,没上心的东西再怎么简单都学不好。


四师姐为了让他上心起来,每天准时准点拎他起床练功。老九也不例外,连去村塾的空档都没了,不论炎炎烈日还是瓢泼大雨,两人简直要站成总舵码头前的一道风景线,同彩虹合为一体。


恶补如此,哪怕是十七这样平时疏于练习的人也多少能捡回一些,只是身上少不了深深浅浅的各式伤口。老九哭着喊着想念自家媳妇儿,听师兄念叨多了,郭十七也思念起他的小姑娘来。


他将玉钗摸出来握在手里反复摩挲,青白的玉色晃着他的眼。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长没长到他温习完第二遍打狗棒法,短没短到他一睁眼就等来陆衍。难得不喝酒的师父在茅屋外面扯着嗓子让徒弟们起床出门去龙首山比武场的那天清晨,郭十七几乎是一秒从床上蹦了起来。过去的几个月里他连吃饭都没有这么积极过,踩着大轻功落在龙首山前,手脚就跟长了小翅膀似的轻快得一蹦就能飞到天上去。


郭十七站在师兄师姐组成的人群里往外扫了一眼,可惜没见着那双亮晶晶的猫儿眼。


不过也是,他也没告诉过人家。


“如此良辰美景,你我何不一战解忧?”


师姐抛来的宣战将十七拉回了比武场上,他定了定神,回道:“放马过来!”


起手举起酒坛灌了一口,酒精迅速地活络了四肢,他轻喝一声,直向对手冲将过去。甩棍格挡住袭来的凌厉掌法,郭十七虚晃一招,反手收起打狗棒,一掌推向对方要害。师姐抬手接住这掌,靠着十七打出的力道反将一军,空出的右手抽出别在腰间的竹棍便是一下。十七完全没料到师姐会如此这般,脚下一个酿跄,正准备迎风回浪躲避下一招式时,一抹银白完全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开去。


“阁下武学有待磨练。”


“……”


郭十七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飞速地环视着四周的人群,却找不到刚刚一瞬间抓住的身影。


“十七?”


师姐询问。


“……啊,”他恍然道,“方才我喝了杯茶……”


“进步很大啊,十七。”


“嗯。”


他草草应付,挤开人群,眼见之处处处都是人。


龙首山早市乃是君山一景,一日十二时辰要属这会儿辰时人最多,再加上陆衍不过刚及郭十七腰际,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个人影。


绕了一圈,郭十七找了个角落席地而坐。他可能只是眼花,他的小姑娘可能还在来君山的渡船上,既然他们有约定,那么他也不该着急。想着他又忍不住将玉钗拿出来,贴身带着的玉身上余温未消。


突然间有人将玉钗从他手中抽了出去。


十七抬起头,那双猫儿般的金银眼正端端地看着他。




眼睛的主人拉过他的手,摊开。


十七的手掌宽而厚,布满了茧。陆衍在上面轻轻描画出两个字,横,竖,撇,竖勾。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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